战时天皇、宣布终战者、生物学家、“现御神”:裕仁的历史瞬间
整理:黎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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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日本天皇流传世界最有名一张照片。站在麦克阿瑟旁边这个瘦小的亚洲人有许多名字。裕仁,Hirohito,昭和天皇。日本学者小森阳一在写那本著名的《天皇的玉音放送》时,特意规避了用“裕仁”来表记这一人物,而选择了片假名“ヒロヒト”标示。这是因为“裕仁”甚至“天皇”这两个汉字在日本读者的意识中有着太多复杂的衍生意义,而使用片假名则是有意识断离与“裕仁”距离的一种尝试。
的确,“昭和天皇”承载了许多涵义。先不论美浓部达吉“天皇机关说”与国粹主义的“天皇主权说”就国体中天皇本身的地位而起的争执,裕仁本人在整个昭和历史上也留下了许多暧昧谜题。譬如,不论是1928年张作霖皇姑屯事件事发后责令善后不力的田中义一辞职,还是五一五犬养毅暗杀事件和二二六兵变之后少见的怒形于色,他不止一次对关东军和军部的暴虐行为表示不满,但从留下的史料中很难判断他是对暴行本身不悦,对日本帝国的战略扩张有顾虑,还是更多对军部越权的焦虑。二战期间,掌控陆海两军统帅权的裕仁一直端坐在御前战略会议主位上,但却又惜字如金,这些都直接影响了战后直到今天围绕天皇战争责任的种种争议。
而对于一亿昭和人来说,裕仁作为天皇是一名现御神(あらひとがみ),是国体的化身。有些人认为他是神,另一些人即使心中承知他也是血肉之躯,却也对他充满敬意。春季档刚刚结束的热播电视剧《天皇的御厨》最终集,有这样一幕。麦克阿瑟在为GHQ特别举行的御园午宴上,走过来询问一名德高望重的日本大厨,“天皇对你而言是什么?”这位日本老匠这样答道:
“对我而言,陛下是味噌。因为从我出生以来,它就一直在,一直伴随我长大,我热爱味噌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未想过它的意义,但是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今后再也不准吃味噌了的话,心中就会莫名满是寂寞。”
这虽是杜撰的一幕,但却也能体会昭和日本人的心声。1946年1月1日,裕仁向全国发表《人间宣言》诏书(正名为《关于新日本建设的诏书》),称“朕和诸等国民之间的纽带,是依靠互相信赖互相敬爱所形成,并非是单靠神话传说而生出,而说朕是神,日本民族有比其他民族更优越的素质,拥有能扩张统治世界的命运,这种架空事实的观念,也是无根据的。”这样的宣言于我们而言也许是常识,但却对战后昭和日本人的信仰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研究裕仁其人的史料少有他自己的声音,大多依靠皇宫侧近人留下来的资料,比如《富田笔记》(原宫内厅长官富田朝彦)、《卜部亮吾侍従日記》、木下道雄的《侧近日记》、《田島道治日記》、《徳川義寛日記》、《高松宮宣仁日記》和根据时任天皇翻译官的寺崎英成记述的《昭和天皇独白录》等等。2014年底,宫内省编纂出版了共计61册的《昭和天皇实录》,记述了裕仁从1901年出生到1989年去世一生的经历。宫内省甚至在皇居东御苑书陵部厅舍内开设了为期3个月的特别阅览,对外界完全开放,且不需办理任何手续。有意思的是,一反战前国家话语体系中对天皇神性的强调,这部实录中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却是裕仁的人性。前来翻阅裕仁轶事的现代日本人可以看到裕仁小时候游览公园后写的游记书信,还会知道他五年级曾为自己解剖过的青蛙取名“正一位蛙大明神”并进行厚葬,这些似乎跟普通的小朋友也没有什么两样。而恰是对人性的强调招致了对实录有为裕仁天皇开脱罪责之嫌的质疑。
本辑史料暂时搁置对裕仁天皇的是非判断,而是呈现珍贵影像记录的裕仁的历史瞬间。
裕仁的“博物”梦
前段时间有篇有趣的访谈走红网络,那是日本著名分子生物学家,宫内“讲读”五条堀孝,在向大家介绍跟日本天皇在一个实验组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五条是秋筱宫文仁亲王的博士导师。这位文仁亲王是研究家鸡起源的专家,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上已经发表了四篇论文。而他的父亲平成天皇明仁则是位著名的鱼类学家。如果去找2008年的《基因》,还能看到明仁天皇第一作者、文仁亲王第二作者,五条堀孝通讯作者共同发表的关于虾虎鱼演化的论文。其实日本皇室的生物学这门“家学”还可以追溯到明仁之父裕仁。
↑ 研究室里的裕仁。1936年。
↑1950年左右在研究室内的裕仁
1910年9岁的裕仁访问东京帝大理科大学附属临海试验所后说,开心地说,“临海实验所是我至今以来到过的地方中我最喜欢的。”1914年,皇宫请来了生物学周服部广太郎来做“太傅”,裕仁就开始了作为黏菌专家的生物学生涯。
↑南方熊楠。裕仁的生物学知己。这是1891年熊楠在美国时拍摄的肖像。
↑熊楠送给裕仁的糖果盒同款。至今熊楠纪念馆还保存着这张照片。
1929年,已经是天皇的裕仁在巡幸时,在田边湾神岛聆听了黏菌专家南方熊楠的讲座。这位南方熊楠以放荡不羁之奇人著称,经常穿得吊儿郎当的。为了给天皇讲座,南方好不容易换了正装出席,但是他送给裕仁的黏菌标本却是用普通的糖果盒盛装的。裕仁却开心地收下了。
就是这样的生物学家裕仁,在1937年回忆两年前国会中围绕“天皇机关说”的争论时曾经这样说道:
“斋藤内阁当时,天皇机关说是世间存在的一大问题。我把国家比作人体,天皇就是脑髓,要是使用器官这种说法来代替机关的说法的话,我同国体的关系不就一点障碍都没有了吗?……同时现人神的问题也存在,本庄和宇佐美,一个说我是神,一个说我与普通人的人体构造是一样的所以不是神。这些说法让我觉得很困扰。”
↑ 1987年,在那须御用邸内观察植物的裕仁。
↑ 裕仁最后的著述,《皇居的植物》
↑裕仁发现的新种海蛞蝓,Dermatobranchus striatellus 明鐘岬
战后,裕仁每周一、四下午和周六一天都会在皇居内的生物学研究室度过。在叶山行宫,还能收集到随着黑潮飘来的各种海洋生物的标本。1967年开始,裕仁一共出版了8本关于水螅纲虫分类的著作,据称裕仁一生发现了22种新水螅纲虫,68种新海蛞蝓,27种新螃蟹。1962年,裕仁在那须用行宫采集并分类了1828中变形菌和植物。入江侍从长这样描写入迷地采集植物标本的裕仁,“我从来没有见过圣上如此开心过。”裕仁最后的著作《皇居的植物》于1989年11月他去世后出版。
裕仁的“战争反思”
在《昭和天皇实录》中,可以看到日本在扩大侵华战争以及发动太平洋战争后,裕仁曾向日本陆军大将板垣征四郎发泄过对日本军部权力膨胀的不满。1941年他反思道,
“我最终只能对军部言听计从,现在回想起来是这个制度的缺陷。”
这个制度指的是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之后为强化政府与军部关系所设立的大本营政府联络会议,由首相、外相、陆相、藏相、海相、参谋总长、军司令部总长构成,但实质上由军部主导。
不过,裕仁对战争的反省更多的考量在于对英美的关系上。比如1942年,他反思两年前缔结的日德同盟时说,“我虽然最后赞成了日德同盟,但绝不是心满意足投地赞成的。”其原因就在于与德结盟后,将会与英国为敌。1945年9月9日,在写给11岁的明仁皇太子的信中,裕仁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解释了败战的原因:
“因为我们只知道前进,而不知道后退。”
“我们的国人过于相信皇国,却轻视了英国和美国。”
“我们的军人,太过注重精神的力量,却忘记了科学。”
↑ 1952年一边读报纸一边跟皇太子闲聊的裕仁
↑ 1941年12年7日,太平洋战争发生前一天的裕仁一家。
裕仁的“终战”
1945年5月8日,德国无条件投降,7月26日美英中“波茨坦宣言”发布,8月6日广岛遭原子弹袭击,8月9日长崎再遭核爆。当天的御前会议上,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对有条件或无条件接受“波茨坦公告”的问题依然争论不休。8月10日凌晨0点03分,裕仁最终下了最终“圣断”,提出以“保持‘国体’为唯一条件即刻接受”公告。但对裕仁而言,“国体”又具体意味着什么呢?
“当时我下决心的第一理由是:这样下去日本民族将会灭亡,我保护不了天下赤子。
第二是为了护持国体,在这方面,木户也持完全相同的意见。假如敌人从伊势湾附近登陆的话,那么伊势、热田两神宫则将立即被置于敌人的控制之下,这样就来不及转移神器,无法指望保护它们。果真如此的话,护持国体将会更为艰难。故,此时此际,我觉得哪怕牺牲我自己,也要媾和。”
这里的神器指的是天皇家族万世一系之精神的物化象征,三种神器,分别是伊势神宫里供奉的“八尺镜”,热田神宫供奉着的“草雉剑”即“天丛云剑”以及现今已经下落不明的“八琼尺勾玉”。
↑ 1945年1月天皇出席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
↑ 1945年11月,为“终战”参拜伊势神宫。
8月14日,裕仁在收音机前亲自宣读并录下了“大东亚战争终战诏书”,15日凌晨,为阻止“玉音放送”,日本陆军军官竹下正彦、椎崎二郎等叛乱军官杀死近卫师团团长森赳中将,欲夺取“玉音盘”,未果,叛乱的首谋大多以自杀告终。正午,日本放送协会NHK正式对外广播。日本人聚集在收音机前,第一次收听了天皇的声音。
↑ 1946年在收音机前向国民宣称“终战”的裕仁。
↑聚在广播前听玉音放送的人们。旁边放置着“正午时分天皇陛下将有播报”的指示牌。
1946年5月起,为追究日本的战争责任而设立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庭。在被告名单中,美国并没有列出裕仁的名字。但国内外依旧对关于天皇战争责任问题争论不休。1948年的新闻调查中,有18.4%的人认为裕仁应退位让贤于皇太子,4%的人直接认为应废除天皇制,这样算下来,即有超过二成的日本人希望裕仁退位。但同年11月12日东京判决出台之后,天皇退位论便逐渐偃旗息鼓了。
1946年11月3日,美国主导下编写的大日本帝国宪法公布。新宪法修改了之前将天皇作为国家最高权力者的定义,而将天皇作为国家和国民的“象征”,并强调主权在民。
↑ 在新宪法公布文书上署名的裕仁
从1946年开始到1954年,裕仁开始了遍至全国46都道府县的“行幸”。皇太子时代,他就曾四处巡游,北至桦太,南至台湾。战前作为天皇也曾身着军装检阅国民,不过战后的巡幸则身着便服意在安抚败战后之民心。
↑1947年在广岛巡幸时受到欢迎的裕仁。
↑在长崎医大屋顶上听取原子弹爆炸受害状况的报告。
战后,裕仁曾八次参拜靖国神社。最后一次参拜是在1975年11月。此后3年,靖国神社宫司松平永芳将包括东条英机在内的14名A级战犯在经过神社进行合祀。此后,裕仁再也没有参拜过靖国神社。根据2006年出版的《富田笔记》,1988年4月,裕仁曾对战犯合祀表示不快,并称这就是他再不参拜的原因。
↑ 1952年,战后7年来第一次参拜靖国神社的裕仁,向迎接他的遗族们挥手。
↑ 1971年,裕仁与皇后一同造访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在原子弹爆炸慰灵碑前为受害者的灵魂默祷。
↑宪法五周年庆典上,表明“永不重蹈覆辙”的和平决心。
1987年4月,在庆祝天皇生日的祝宴上,裕仁呕吐不止,从此之后身体状况一落千丈。1988年8月15日,裕仁出席了全国战争死难者追悼式,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出席的活动。9月后,裕仁高烧不止,不断有出血症状。由于病情恶化,日本全国一度停止了各种节日庆祝和娱乐节目。不过10月8日,皇太子明仁说“过度的自肃只会让陛下更为担忧。”9月22日,皇居开始开放国民探病。仅第一天就有一万五千人参见。1989年1月7日凌晨6点33分,在皇族和宫内厅长官的陪伴下,裕仁去世。同一天中午,日本发布了新的年号,“平成”。
↑裕仁的丧礼
参考资料
《実録:昭和天皇》,伊藤之雄,宝島社,2015年4月。
《天皇的玉音放送》,小森阳一,三联书店,2004.
《昭和天皇独白録》,寺崎英成,文春文庫,1995.